画有中西之分、古今之别,不仅由于画家所属国度、民族、时代的差异,使画作内容不同,更因为绘画工具、材质,特别是画法的差异,使画种、画风不同。千百年来,无数画家筚路蓝缕,殚精竭虑,试图在画法上有所突破,但真正能够贡献新质乃至有所创造者,寥若晨星。穆家善先生以“焦墨千毫皴”信步进入焦墨画领域,使这一概念所表征的画法,正式列入了中国画技法武库。焦墨常见,皴法固有,为什么邵大箴、范迪安、薛永年、尚辉、张朗朗诸先生均对穆氏新法一致首肯,评价甚高,显然与画家创制的“千毫”有关。范迪安先生认为:穆氏“在焦墨用笔上探寻到了创造的契机,那就是他自己创立的‘千毫皴’——将毛笔揉散开来,运笔之际千毫齐发,随性恣意,极大地增加了笔线的丰富性和表现性,既可以顿挫柔转,力透纸背,又可以如若微风拂缕,精致细密。”由此看来,这种以焦墨为介质、笔端千毫绽放、任由画家自由挥洒以造境表意的技法,引起画界关注,有其必然性。“焦墨千毫皴”的出现,对于中国画法构成的意义,学界应当跟进研究;不然,穆家善先生“辛卯岁春”的变法,便难以充分彰显应有的价值。
墨分五色,是传统国画对墨相粗分的产物。久而久之,人们仿佛也逐渐习惯了以五色认知墨相属性,以“淡轻浓重焦”来界定其色阶变化。这种习惯的可怕之处,在于它日渐成为“常识”:一是墨色似乎只有五个层次;二是焦墨是墨色中的极致,表达层次感勉为其难。尽管许多有识之士从学理上并不认同这样的“常识”,但由于实践层面较少富有力度的案例支撑,以故目前高校国画专业的基础课程中,讲授墨相色阶基本上仍在沿用上述理念。在这个意义上,说中国画墨色理论遭遇了实践瓶颈,也许并不过分。
但是,焦墨不单是墨色,同时还是筋骨,是技法,更可能是画家对于自然万象的认知与理解。将视野中的山峦、河流、植被、风云抽象为线,以中锋运焦墨,直抵物象肌理,现代以降,先行者不乏其人。黄宾虹、张仃等先生,或老草纷披,或以墨写色,为后侪留下宝贵经验。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。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,以焦墨作画,意味着再也不将墨分五色,再不借颜料七彩,更不重水墨浓淡,实际上等于捐弃了国画技法通衢,走上蹊径,并且试图在进入绘画艺术至境的过程中,与彩墨殊途同归。从这个角度也就不难理解,为什么在中国焦墨画领域,臻于成功的探索者寥若晨星,盖因为焦墨不仅难度高到不胜其寒,还因为武库稀疏,技法不多。
穆家善先生是旅美17年,也思考与探索了17年。新近受聘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,并就任南京大学中国书画院常务副院长后,他用中国美术馆焦墨画展的形式,结束了旅美生涯。在海外,他不仅守望中国绘画传统,更兼传播中国艺术精神。也许拉开了与故国的距离,有异质文化作为参照系统,反而更容易看清楚中国文化特别是绘画传统的质地。17年来,画家在美、法、日与中国的大陆和台湾地区,数次举办巡回画展,其作品也呈现了明显的阶段性变化。但是,无论其取禅意心象还是重现代构成,即使书画技艺精进臻于传统至境,穆氏心绪依旧不宁。画展中表现美国西部大峡谷的四条屏,堪称近年力作,是画家对设色、构图、笔墨和线条在传统技法框架内的一次极致表达。但是,引起关注的四立屏反而让画家做下心结,因为他认定自己的作品即使传统技法娴熟,落笔每有出处,依然被固有技法囿限:四条屏不过是中国传统意境填装了异国风光而已,并没充分表现出令他震撼的美国西部大峡谷的壮阔与神韵。告别郁积日久心结的时间,是2011年初春。画家告诉我们,年届五十的他回国省亲时,有如天启神助,不经意间以“焦墨千毫皴”“为中国画添了一法”。
“焦墨千毫皴”是怎样的“一法”,范迪安先生已有描述;让我们透析具体作品。《苍茫化境》之二(水墨纸本,534cm×200cm,2011)为巨幅山水横卷,画面构成堪称惊心动魄:山势奔涌,乱云飞渡,江面上滔滔滚滚,湍溪中水落石出,天际间天低云暗,大自然涵蕴的生命律动,在画家笔下喷薄而出。这便是穆氏新法“焦墨千毫皴”的表现力量!如何解读与认知画家“焦墨千毫皴”的技法价值?《苍茫化境》之一(水墨纸本,98cm×51cm,2011)和《风去起惊涛拍岸》(水墨纸本,98cm×51cm,2011),可视为诠释性标本,因为画家对自己这两幅作品甚为满意;它们充分展示了“焦墨千毫皴”的笔法、神韵与魅力:论墨趣,苍润兼得,刚柔并济;论筋骨,笔走龙蛇,力透纸背;论构成,繁简相应,书画无间;论气韵,轻重逆转,一气呵成。这两幅作品的画面构成,也颇可思谋:画家入笔伊始,墨极浓重,必然在画面上留下壮阔笔迹。如以形苛求,可能差强人意;但若以构成而论,反而极俱神采,浓重墨迹在画面中成为重心甚至焦点,呈现出颇可玩味的书法之美。书耶?画耶?一如激流注入湖泊,长江而入大洋,早已溶融合和,成为一个整体。那么,“焦墨千毫皴”在表现自然万象时,是否真正具备作为“一法”的功效?我们看《化境苍穹尽萧瑟》(水墨纸本,98cm×51cm,2011):作雪,如白雪皑皑;作云,如乌云沉沉。《原野小夜曲》(水墨纸本,98cm×51cm,2011),焦墨中锋优势固在,令你想起云南元阳层蛮叠嶂间哈尼梯田壁垒蓄水构成的自然线条;《愿乘长风破万里浪》让你不得不叹服“千毫皴”表现涟滟水波纹理线条时的形神兼备;《优胜美地颂》(水墨纸本,45cm×135cm,2011)更是将“千毫皴”笔力效应彰显无遗:以千毫皴擦岩石,质感几近写实;揉搓沉沉苍云,云阵似有感应。《浩瀚江河出自小溪》(水墨纸本,98cm×51cm,2011)与《山川无言溪自流》(水墨纸本,98cm×51cm,2011)两幅作品,山重水轻之间实现了太极图般的互动,山涌如涛,波澜壮阔;云水多情,傍石生根。由此可见,千毫之刚,作山则壁立千仞,为岩则岩石嶙峋;千毫之柔,为云则云轻,如白絮驭风轻飏,为水则水柔,如处子梳理发丝。画家辛卯岁春变法作画,笔者曾有幸得见。穆氏创作主体画面时,执笔挥洒天地,狂放不羁,其势如虹,如上帝造物,如虎啸龙吟,人笔一体,物我无间;主体画面落成后,画家又细心收拾,或飞鸟,或船帆,游人如蚁,屋舍俨然……“焦墨千毫皴”技法在运用中,无论中锋、侧锋、逆锋行笔,皴、擦、搓、揉、顿、跺、拂、拖、拉、抹、戗、点……无所不用其极,不仅笔笔姓“穆”,并且有了自己的生命。
最能见证“焦墨千毫皴”力量的,莫过于穆家善先生的鸿篇巨制《苍茫化境》(水墨纸本,68cm×1800cm,2011)。那是画家在中国美术馆向祖国汇报的扛鼎之作。在长达20米的巨幅纸本上,画家用如椽巨笔,挥洒出延绵纵横、波澜壮阔的中国北方山川。论气象,横空出世,大气磅礴;论气韵,龙马奔腾,浑然一体;论墨趣,千毫万象,笔笔生辉。画家以“焦墨千毫皴”不仅完成了他认知和表达自然的使命,更让观者体会到了犹如上帝造物一般的震撼。画家在“题识”中说:“造境无难,驱毫为艰。学画四十三载始知丹青笔能夺造化功。然读董其昌画论曰:画家当以天地为师,其次山川为师,再次者以古人为师。我视当今画坛或师古不化、或追逐时尚、快枪乱斧挥写之,心痛也。自康有为、梁启超乃至鲁迅皆推动中国画变法应以西方素描参照学习之,我觉此路难。登高峰,应回到中国精神康庄大道也。”画家这样的思想,既是在国画美学上重振“中国精神”的理念直陈,也是在以“焦墨千毫皴”创造了“丹青笔能夺造化功”之后的自信表达,不能不令画坛深思。
正如辩证唯物主义不是辩证法与唯物主义的简单相加一样,“焦墨千毫皴”,不是焦墨、千毫与皴法的叠加。这种技法不仅为新创,而且一体化,是一种系统性技法。穆家善先生在《焦墨千毫皴起源》一文中,对于这种系统性技法生成的审美素养这样溯源:皮影、剪纸、汉画像砖、瓷陶器绘画、漆画、芫湖铁画,塞尚等印象派绘画、版画、雕塑、现代装置艺术,乃至家乡菜的黑、咸、辣等,都对他的变法构成过切实影响。画家的夫子自道,既道明了“焦墨千毫皴”的营养坯基,亦涉及了穆氏变法后作品的审美风格,适宜另文述及。我们认为,“焦墨千毫皴”对于穆氏本人而言,是其本质力量一次创造性的对象化,具有铅华洗尽、礼见真佛的意味;对于传统技法又添新丁而言,必须承认,“焦墨千毫皴”的确有力地丰富了中国画技法的武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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